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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炼》:火焰自有它的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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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1-11-28

《苦炼》:火焰自有它的身姿

文/格伦夏尔

苦炼/[法]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上海三联书店




以更隐秘和未知的事物去探索隐秘和未知,这是《苦炼》里面中世纪炼金术士们信奉的格言。表面看去,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小说描述了炼金术士泽农的华采一生,我们暂且把它当作一般的历史小说来读。先不考虑小说家的企图,她的雄心勃勃,她的隐忍。

一切缓缓道来,适合阳光下的午后。故事的一开始,“亨利-马克西米利安·利格尔不紧不慢地在通往巴黎的路上走着”,然后遇到了同样在旅途中的表亲泽农。同放弃继承权选择戎马生涯追求乱世中的荣誉的财阀之子利格尔相比,去投奔研修炼金术的修道院长的年轻教士泽农有着另一种的追求和野心。“到历史学家普鲁塔克的书里去找你的志向和英雄吧。” 他冷冷地面对他的表弟。

尤瑟纳尔审慎却又大气的笔触下浮现出脸色苍白憔悴的泽农皮肤下的轻微狂热,以及他不可逆转的叛逆和追寻。让人感到不安的那种反叛,是他与生俱来的,或者也许是与那个世纪并存的。年轻的炼金师,是焦灼的火焰的化身。从火里提取出热的概念,满溢的活力充盈着他,我们是不安分的孩子。身体中这种温暖的宜人的热,这种我们和地上的走兽与天上的飞禽共同分享的热,是否隐藏着不协调的秘密等待我们去发掘。我们如此好奇,我们应该博识,所有的界限都将被拆除掉。

蒙昧时代的先知,在如此蛮荒的世纪受到扭曲追捕和迫害,这是小说贯穿始终的一条线索。直至死亡的终局,身体的热度才逐渐冷却。热量存在于我们体内,我们存在于热量之中。关于火,加斯东·巴什拉在他的书中提供过一种粗暴的形而上学思维:我们被抛入到炎热之中,被抛入到火的世界里面。这是充满活力的、开放的内在世界。

来自泰坦巨人的火种自有它的生命。“灵活的火舌冉冉上升,宛如火的灵魂在黝黑的空气中摇摆。这生灵贴着地面,在砖砌的炉床上面生活。它耐心地生活在此,像持续缓慢地使灰烬下陷的小火焰一样顽强。”“这是具有古老起源的火,它从来没有停止获得燃料的供给,多少年来,在这同样的炉床上,在灰烬的掩护下,它的生命持续不断。”亨利·博斯科这样向我们描述它的形象。尤瑟纳尔另一本书的名字是《何谓永恒》,而火焰的世界及其所代表的意象即是不死鸟般永恒的。内在之火,它不会熄灭,因它那获得力量的自然源泉从未枯竭。

20岁不到的泽农那次来到森林的深处,注视着郁郁葱葱的大树,却想起了炼金术的计算。在这里的每棵锥形植物上,他都能发现生长力那神秘难解的符号,发现滋润这些树木美丽实体的特征,发现潜藏着的火。这决定性的体验,关系到他的性格的本质。在希腊神话中的火神赫菲斯托斯是惟一的一位外貌丑陋的神,却娶了最漂亮的爱与美的女神阿佛洛狄特为妻。“森林在水晶手指的狂热爱抚下颤栗。”皮埃尔·勒韦迪的诗句带着一股魔性,火元素的亲和力魅惑着年轻的教士。

年轻的朝气的泽农在这里完成了从基督教士泽农到神秘主义者泽农的转变,由上帝的仆人渐渐变身成自然奥秘的追寻者。当火苗映红周遭,当温暖遍布体内,目光透过绿焰,折射出一个更加迷离更加深奥的世界。长久置身于平庸世界的表象,会麻木我们探索异质世界的新奇的触角。把手掌放于火焰之上,应该庆幸对于疼痛的感觉是如此地灵敏。那些隐秘的事物,橱柜暗门后潜藏的幽深世界,是黄金苹果般的召唤。追寻的渴望与温热的内心,是暧昧的同谋关系。能否拒绝迟钝,能否拒绝陷落,能否自己掌握命运的节奏。

聚斯金德的小说中的格雷诺耶和尤瑟纳尔笔下的泽农,或可作为类比。俱是由他人抚养大的私生子,中世纪社会的异端,执著的梦想执行者,记忆中的米格尔街消遁,他们挣扎着长大。一个拥有世上最灵敏的嗅觉,潜伏于香水工坊收集妙龄少女的体香这自然美妙的元素制成终极的香水,一个长期以医生的身份作为掩护沉迷于解剖学的奥秘探索莫明的自然真理。格雷诺耶处于一个更加梦幻的故事中,具有更高的天赋,而受过更高教育的泽农则有着更高的意志表现,始终试图掌控事态主动权,譬如危急时刻主动公开自己的特殊身份惊讶对方,被判死刑后割腕自杀使敌人的计划无法圆满。一切都是有目的的,他抢先作出自己的选择。

若想努力与这个躲躲闪闪的世界保持联系,就不得不具体地认识自身所处的位置。在长达60年的多姿多彩跌宕起伏的一生中,泽农曾经是机械行家、医生、星相学者、生理学家、冶金大师、哲学家、药剂专家、雄辩者、宗教学者、旅行家,每一种身份都对应着炼金术中的某个阶段。他漫游世界,他隐居家乡,剥离表面的种种身份,纯粹的他是火焰的崇拜者,追寻着那究极的光芒、那原始的温暖。帕斯捷尔纳克的个人回忆录的名字便是《追寻》,智慧之火一路伴随着他。一切都在纯化的个体中舒展开,像一条条禁欲的蛇被那温暖所唤醒。

尤瑟纳尔在小说里描述过一种泽农童年时候玩的蛋壳游戏。手掌上托着这个轻轻的去掉蛋清的鸡蛋,顺着轻风奔跑,蛋壳从手上飞到地上,在面前滚动间或停一会儿,像一只淘气的小鸟似的,他不停地想把它捉住,所以跑的路程沿成断断续续的曲线和直线。泽农有时候觉得,自己一生都在玩这种追逐游戏。尤瑟纳尔另一部长篇的主角,罗马皇帝奥勒留的继承人哈德里安,终其一生,其实也是在玩这种追逐的游戏。

中世纪的污秽市镇,鼠疫还在肆虐,战乱断续频仍,街道布满阴影,火光明灭模糊,平民的声音嘈杂喧嚣,灰烬的气味四散,梦想的翅翼或已冻僵折断。但是,突然那一丝光芒震慑了他,笑盈盈亮晶晶的旧时回忆苏醒了,那远处和深处或许隐藏着比勒达和德律阿得斯的娇艳更美好的东西。起身,这副躯壳不能束缚欲望的法则,想象驾着巨大闪光的青铜战车,游遍那光辉的城池,追逐那闪烁的美好,世界像一把竖琴颤抖不已。梦想家轻蔑火光中的陈腐圣像,而火炉里熔炼着自然的精华、梦想的胚胎。

身处十九世纪的阿尔蒂尔·兰波,血液中也有纯粹的火之精灵的存在,充满能量的少年“通灵者”,19岁却已完成毕生的创作,宛若携带火焰的流星照亮自身的存在。《地狱一季》中,“我爱过沙漠、焚毁的果园、破旧的商店、温热的饮料。我在陈腐的小巷里散步,闭上眼镜,却将自己献给火神太阳。”“他在我耳边悄悄说的,就是种种不端的行为,那些神秘主义、假香料、幼稚的音乐。”“是火焰,火焰卷着罪人升腾而起。”“我要把蓝天从天空划分出来,蓝天也是青黑的,可是我却活着,自然之光里面也有金光闪烁。”“诗歌中古老的成分在我的文字炼金术中占有重要地位。”文字的华彩经过天才般的锤炼,终于变化成组合为绚丽的拼贴画。

这个世界的表象是千疮百孔的,是支离破碎的,而火焰却是纯粹的。书中的泽农认为,巫术及其副产品炼金术的伟大的价值,就在于它假设物质是统一的。冶炼之火能够促使不谐和的物质互相转化,绝高的温度无视内部的缺陷。关于形态的溶解、凝固和升华,自有一套神秘的理论体系。世界上种种元素的物化,是煅烧试验的信仰,映射着熔炼中的某个时段和某种火候。冶炼之火助长着泽农的野心和欲望,“让一瞬即逝的东西延长存在,把规定好了的时间提前或退后,掌握死亡的秘密,以便与之斗争,运用自然界的奥妙,以助长大自然的力量或者使大自然的力量失效,统治世界和人,改造世界和人,也许,创造世界和人。”

关于改变的游戏法则,尼采曾引用过《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的话:“持存的物质恒常地改变形式,其方式是循着因果性的引线,机械的、物理的、化学的、有机的现象都贪婪地挤向前台,互相掠夺物质,因为每种现象都想展现其理念。我们可以看到这种斗争遍布整个自然界,事实上,可以说整个自然界是依靠这种斗争才得以存在的。”

泽农从来不是一个斯多葛主义者。他有过很多女人却对她们无有过多的留恋,他是有经验的良医,治愈了庞大数量的病人却无有过多的欣喜,他的欲念的法则不包括这些,它更加抽象。能否用我们的微薄之力,改变这纠葛着的不调和。我们是否一直是被从最高处操控的木偶,是可笑的失去自由意志的傀儡。欲火与熔炉里的火一样,能使一切发生嬗变,值得冒被火烧死的危险。多才多艺的赫耳墨斯是炼金术的保护神,琐罗亚斯德创立了古波斯拜火教,赫拉克利特坚持火是万物本原。遵从内心之火的引导,泽农的先驱哥白尼布鲁诺们冒着宗教裁判所的生命威胁,将自然的奥秘铺展在世人眼前。火焰传递着温暖。而在那个时代他们最大的威胁,同那些乡间的女巫一样,正是广场上木柴上的当众火刑。完美的循环。

赫拉克利特认为火是自然界的最高现象。按照他的观点,不断变化着的火存在着热、湿、硬三种状态。在海上升起的纯净的蒸汽是天上星辰之火的养料,从地上升起的雾状的蒸汽是潮湿之气的养料。纯净的蒸汽是海向火的过渡,不纯净的蒸汽是地向水的过渡。水向下转化为,向上转化为火。“世界是火的自我游戏。”他还认为,人若能借助必然性保持着对火的参与,那么则体现了他较为理性的一面。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小宇宙和大宇宙,内在之火和外在之火,由此得到了统一。它们由某根纤细的丝线联系着。遵循着这个法则,炼金术观念中的火和水等元素得到了融合。尽管皮肤对它们的感觉不甚相同,诸元素和人则达成了严格的契约。

再次回到《苦炼》的故事本身。泽农刚开始那次与亨利-马克西米利安·利格尔相遇的时候,告知对方:“别处另有一个人在等着我,我现在去找他。”利格尔困惑:“那人是谁?”自信的泽农:“就是这个泽农(原文为拉丁文),我自己。”如此的自信和自傲一直延续着,甚至在最后受到死刑的威胁陷于囹圄的时候。曾经的年轻教士泽农和曾经的年轻教士于连一样,拒绝妥协。死亡是最后的自我放逐。这是一种类型的失去,也是纯粹的火的另一个周期的开始。

火焰自有它妖娆的身姿。这种美,现在仍然使我焦灼不安




——本文转载自豆瓣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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