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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星之环》:他仔细寻找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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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1-04-29

《土星之环》:他仔细寻找一张脸

文/有猫鸬鹚


《土星之环》/[德]温弗里德▪塞巴尔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耐心
      英国式的行旅,是一种疗愈;美国式的行旅,是一种发现。—— Robert Macfarlane
      我第一次读W. G. Sebald是在2013年,中译《奥斯特利茨》。读后很喜欢,便又买了好几本New Directions的英译本。后来自然不曾读完,但倒记得一件趣事。

       那时候,我在社交网上搜到了许多人追随W. G. Sebald的脚步去旅行,他们在那些照片地点,举着书中的黑白照片,拍下一张嵌套照片,多数景色跟书中照片相比都没有太大变化。这些地点往往并不令人愉悦,除了具有历史创伤的那些之外,多数自然风光也都是阴冷灰蒙气质。[注1]

      这些朝圣之旅。我想象他们走过这些地点的心情。

      直到这次重读塞巴尔德,做背景阅读时,我才发现原来早有人拍下纪录片,专走《土星之环》这条路线。纪录片片名《耐心(塞巴尔德之后)》(Patience (After Sebald)),导演Grant Gee,配乐The Caretaker,影片中还有其他作家关于塞巴尔德的谈话。当电影开始,镜头踏上一列火车,出现塞巴尔德描述的那些乡野风貌,鼓膜传来火车车轮有节奏撞击铁轨的声音——似乎书中所有场景都重演了,那就是塞巴尔德走过的世界。

      也是在纪录片中,我才留意到,《土星之环》的德语原版标题带有一个副标题 Eine englische Wallfahrt,这个副标题在英文版中特地删去了,为的是不让读者将其视作一部游记性质书籍(或许中文版也是?)。至于属于何种类目,塞巴尔德曾说希望它属于任何一种,既是虚构小说,也是历史,既是传记,也是自传……他不想被局限。

      无论是否仅仅视作游记,书的难度都超出想象,读后“脑袋空空,只留下灰色浓雾一团”,我尝试梳理记下时间地理信息文化背景,以及我自己的理解。(我大致将叙述者视作塞巴尔德。)

      1944年,塞巴尔德出生于德国,后选择定居英国。至2001年去世前,他在位于诺里奇的东英吉利大学任教。他也不喜欢自己太具德国色彩的名字(Winfried Georg),更喜欢别人称他Max,因此在诸多访谈或评论中对他的称呼往往是“Max”。

     《土星之环》所述这趟旅程始于1992年8月,叙述者自诺里奇出发,开始这趟穿越英格兰东部萨福克郡之旅。[注2]
1993年,在郡治诺里奇医院八楼的病房中,叙述者开始回忆这趟旅程。
1994年,出院一年多后,着手誊写。
1995年,写毕。

重叠
      也无法一下子就说出现在是哪个年代、哪个世纪,因为许多时代在这里重叠、共存。—— ch.2
全书除首末二章外,当中八章大致记录了如下路线:Norfolk——Somerleyton Hall——Lowestoft——Southwold——Dunwich——Woodbridge——Orford Castle——Ditchingham。

      英格兰东部地区是传统农业区,在工业革命发展前,诺里奇甚至是英格兰第二大城市,东部沿海地区也曾承担军事要塞的地位,沿岸近海处也是英国历史上曾与外国交战的战场。此外,还有自然的侵蚀、风暴的力量。而在工业革命过后、在世界大战过后,这里呈现出的衰败以及同大城市的差距就更让人唏嘘。[注3]

       叙述者走过这些地方,目光所见景致,勾起他的凝思。他在萨默莱顿庄园回想中世纪这些庄园如何在各个家族中流转;在洛斯托夫特海边想到了那些针对鲱鱼鳞片发光的研究;在迪钦汉姆回想起自己十年前拍摄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树木如今消失不见……

      这种追思不仅是时间上的,也是空间上的,它们在更远处层层叠加:绍斯沃尔德海边,他遥想1672年的英荷海战,随后视角调转回一年前,那时他从海牙的海滩上眺望英格兰;途径布莱斯河上的窄轨铁路,他的目光转向遥远的东方,太平天国的年代;在绍斯沃尔德的旅店里观看爱尔兰民族主义者凯斯门特的纪录片,他又望向凯斯门特和爱德华·康拉德前往的非洲海岸;借萨默莱顿的园丁之口,则追忆起盟军大轰炸时候从东英吉利六十七座机场飞向德国的飞机……

      ——自英格兰东部的一小圈区域,思绪与文字向外发散,与时空上更遥远的人与事件产生呼应。这种地理时空上的发散与叠加,恰恰揭露了标题,“土星之环”,“它们在赤道平面以圆形轨道围绕着这颗星球运转。它们很可能是早期月球的残骸,因为卫星太过靠近土星而被其潮汐效应摧毁”。

      让我们将视线再往上,望向土星(Saturn),它以希腊罗马神话当中的萨图尔努斯/克罗诺斯命名。萨图尔努斯掌管着农业,是碰巧吗,英格兰东部也正是传统农业区域。神话中的克洛诺斯食子,古人便将明明灭灭的土星之环想象作其食子的迹象。土星对土星环的牵引,是否正如英格兰东部这块传统农业地区与外界的交锋。更重要的是,土星在传统占星术中同“胆汁质”联系在一起,它象征着干燥与寒冷,气质阴冷忧郁,也往往是文人哲人的忧思所在,或引起灾难,或致癫狂。它从方方面面,同塞巴尔德这部书浑然一体地联结在一起。

人物
       他(爱德华·菲茨杰拉德)仔细寻找着一张能够让他想起威廉·布朗的脸。—— ch.8
    《土星之环》的自然风光阴冷,同样,次第登场人物也多是举止奇特离群索居之人。当中既有历史文化名人,也有塞巴尔德生活中真实存在之同事邻居,又有行旅途中所遇陌生人。

      夏布里昂多的回忆里在哈尔斯顿有一段最甜蜜与悲伤的感情;米夏埃尔·汉布格尔在萨福克一处乡野定居,翻译荷尔德林;途中所遇的旅店老板娘家族的衰落与爱尔兰民族主义的呼应……他们逃离、远离,但在此处又是否真的收获他们想要的平静安宁与幸福?

      质问无处不在,甚至,叙述者借托马斯·布朗之口问道:“帕特洛克罗斯骨灰翁中的一小片紫色丝绸,会是什么意思呢?”

      托马斯·布朗自然是全书提纲契领式人物,第一章及最后一章仿佛就是托马斯·布朗的灵魂/鬼魂的重生。第一章里,叙述者尚在诺里奇的医院里头,就从托马斯·布朗的头颅说起,为全书定下基调。

      托马斯·布朗生活在十七世纪,而立之年后选择定居之地正是诺里奇。布朗所著《医生的宗教》以及《瓮葬》脍炙人口,文风奇特,后人多有效仿。叙述者在这里主要讨论了《瓮葬》这篇(叙述者也提到他翻译《瓮葬》,但并不打算发表)。

     《瓮葬》从诺里奇出土的用于埋葬死者骨灰的瓮谈起,旁征博引,描绘了各民族宗教的丧葬习俗,比较各种方法的优劣,通篇散发着坟墓的气息。虽然布朗谈的是死亡、是身后之事,但引发的情感却是敬畏多过惧怖。布朗坚守Protestant身份,但又是接受过科学训练的医生;他追逐梅花型同构线条的神秘含义,却也在阿姆斯特丹旁观过伦勃朗所绘那幅著名的以客观著称的解剖;他是基督徒,但又并不排斥火葬——种种矛盾,或许恰是时代自蒙昧往智识开启 在具体的个人身上的体现。

      布朗知识渊博,文字旁征博引,原本就让现代人难以理解。而再加上塞巴尔德则是难上加难,细细读每一句话几乎都 能引发深思。无论是亚伯拉罕献以撒:“如果加载在以撒身上的柴堆真的引起了一场燔祭,那么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可能扛着一捆给自己火葬的柴”,还是庞培之死:”对于焚烧庞培而言,一艘老旧的小船就够了“。读者会发现这些信手拈来的语句引发的想象如此拨人心弦,引人向更远更深处思索。

      塞巴尔德洋洋洒洒列出布朗在《瓮葬》当中的思绪,他说这葬瓮体现的是教义中预言的人类灵魂不可毁灭,但又有怀疑,毕竟,布朗“最沉重的忧郁石块就是害怕我们的自然毫无希望地终结,于是在可以逃脱毁灭的东西重苦苦寻找着神秘的轮回能力的踪迹”。

      这个思绪便奠定了全文的基调:失望与希望,同自然的联结。

自然
      世界只是被它们(燕子)从天空中穿行的轨迹捆扎起来的。—— ch.3
自然在《土星之环》里头并不仅仅是色调意义。它还提供了塞巴尔德的一层哲学内核:自然作人的主宰,或者,它根本不屑于主宰,它就在那里,天地万物,生长、倾覆、自由自在,人在其中要么遁入迷宫,要么被其折服。从发光的鲱鱼到盘旋的燕子到饱受虫害的树木,海岸线侵蚀陆地,人们因此向西部推进,“我们的定居点中有许多是朝向西方”,这不仅仅说的是萨福克郡,说的也是美洲大陆殖民时期的铺展。

      就在贝纳可湖边,叙述者低头看下脚下二十米开外的沙滩时,看到了两个叠在一起的人(在进行性交),他惊诧不已,感觉他们“就像是被抛到岸边的、不成形的巨大软体动物一样躺在那里”。[注4]这一幕往下,是博尔赫斯的“镜子论”:“镜子,还有交配行为,可怕的地方在于它们能够使人的数量增倍。”……“一个遁世修行者的分裂王朝,一个特隆发明者、百科全书编纂者和词典编纂者的王朝,已经改变了地球的面貌。所有的语言,都会从地球上过消失。”

       这让我回想起前文所述密密麻麻的鲱鱼,想起海边的风暴,也想起了讲述太平天国与慈禧的那章中的数年干旱(1876-1879),在这场死去多人的干旱导致的饥荒中,他们看见了水的幻景,而皇太后则让人在蚕神庙里进行血祭,为的是桑蚕不缺新鲜的桑叶吃。纵使这种描述将读者导向人文思索,但更多还是以自然的力量(或惩罚或褒扬)为终点。

      如果说塞巴尔德让读者从文字中读到了自然,从照片中看到了自然,他从更高处解释了自然,这个解释恰恰是不解释,恰恰是让自然只做自然。

      蚕与全球化,糖与殖民
      我又一次反思我们几乎由灾难组成的历史。—— ch.10
如果通读全书,尤其是书末关于中国养蚕与英国养蚕的那部分,读者会找到一个很重要的主题:蚕。

      西方世界的第一批蚕卵是藏在托钵僧的竹杠中带过边境,在这之后西方各国都对养蚕业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书中对比了英德两国在养蚕业上的发展。南特敕令废除后,大批法国居民流亡英格兰,他们中有许多养蚕能手,由此发展起了诺里奇的手工纺织行业。而德意志的桑蚕业则因为君主们不惜一切促进其发展的专制态度而走向失败。历史上中国成为西方一种向往,也莫不是因为桑蚕业的发达。

       对蚕的描述甚至可以追溯至第一章:“1605年,托马斯·布朗出生于伦敦的一个丝绸商家庭”。千丝万缕、看似松散的描绘,在塞巴尔德的笔下终于结成一张网。全球化是否早已在蚕茧中初现端倪?

       随之而来的是更加血腥的殖民扩张。叙述者在看到爱尔兰民族主义者凯斯门特的纪录片后,遂追溯了凯斯门特与康拉德的情谊。康拉德与凯斯门特在刚果相逢,彼时刚果正在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的统治之下,“这是整个殖民主义历史上最黑暗的章节”、“残酷性远超《圣经》中的受难故事。叙述者笔锋一转,凯斯门特正是在研究这种歌帝国主义的权力中,最终发现了爱尔兰的问题。对他来说,历史不仅重复,也在不同地区上演(这又是一次重叠)。

      还有第八章的糖王朝、从殖民地掠取财富建起的宫殿、英荷两国为了争夺殖民地和海上霸权爆发的战争……对我们来说,历史也不仅重复,也在不同地区上演。

      最后我回到了第一章第一页,“一九九二年八月,当热得像狗一样的盛夏时节渐近尾声(dog days),我开始了徒步穿越英格兰东部萨福克郡的旅程”……“精神和身体的某些疾病偏爱在天狼星(Dog Star)出现的时候在我们身体中扎根”。

      我不清楚塞巴尔德是否信仰古代占星术(虽然本书中多处地方出现了星座),但我想说,这种天注定(星盘注定)的念头或许早早扎根。

       所谓 dog days 即是 the Dog Star 出现的时候,盛夏、天气炎热。这个说法可以追溯至古希腊,天狼星的偕日升标志着希腊夏天的开始,古希腊语的Σείριος即是“热烈”或“炎热的天气”之意;而在南半球,天狼星的偕日升相反地标志了毛利人冰冷冬天的开始,Takurua在当地语言代表天狼星和冬天。[注5]

      不同地区孕育出的文明,原来拥有种种相似逻辑。文明之后,有交流、有战争、有破坏自然、有敬畏自然……他们渴望同一种东西,蚕丝、黄金、土地、占领……但如果回到那原初,如果我们回忆起原来同样努力创造文明,会否对破坏感到羞愧。而今天此刻,阅读塞巴尔德的意义或许也在此。

      但塞巴尔德告诉我们不要失望,也有爱,还有爱。在威廉·布朗去世之后的那一年开始,爱德华·菲茨杰拉德就一直待在海上,他从那些捕捞鲱鱼的渔民中招募船员,他“仔细寻找着一张能够让他想起威廉·布朗的脸”——这或许是我读过的最自我坦诚的一句话,关于爱。


——本文转载自豆瓣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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