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这本书是在下午,我打开来看,川渝的冬日本来就少阳光,阴郁的天色又一点点暗下去,很像这本书的感觉。很多故事都像黑白的默片,很多人都像黑白影像。好多人甚至没有清晰的外貌描写,但你可以根据时间、场景与遭遇去想象他们的高矮胖瘦。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但“不幸”本身,还是有具象的:生来的缺陷、失败的婚姻、不请自来的疾病、噩运的纠缠、突然的事故……即使你尽量抱着一种看故事的漠然,那些画面还是像黑影飞蹿的恶魔,在你眼前影影幢幢,生出很多叹息,甚至恐惧。
我看着看着,会想象作者是什么样子,因为“我”出现在每一个故事中,大部分时候是不动声色没有面容的观察者,偶尔会在冷静的文字中动一下感情。他写的这些人,有点像一部电影的结尾,慢慢都微缩成一小块图像,然后无数图像慢慢以碎裂状拼合,铺满整个屏幕。这些图像,因为袁凌的白描笔法,全都是一片黑白灰的色调(其中当然不乏凌厉清晰的画面刺痛你的眼眸)。在这黑白灰的屏幕之上,唯一的色彩,是袁凌写的自己,在李花山坡上吐出的那三口鲜血。
第四口鲜血,他没有吐出来,保了命。但从此也是在生死关头走过一遭的人。我想那第四口鲜血还一直在他体内游走着,促使着他去记录他者的人生,也在其中收获对生死的理解,等到下一次体验再来临,就应该不再慌张,仿佛面对一件已经知道内容的迟来的礼物,从容,淡定,甚至带着早已接受的淡漠欣喜。这些文字,这些故事,把袁凌托起来。尽管他写得很克制(也可能表述风格本身就是如此),你还是能看到这些灰白的故事中,那口鲜血的颜色,铺成底子,也淡淡地蒙在面上。
在书里,“生”和“死”有个明显的分界。实际上却是生死纠缠,暧昧不明。一些死者以离去的方式赐予自己和世界新生,而一些生者甚至在以期盼的心情等待着死。我一向觉得生死之间有时有一道天堑般的屏障,把人和人隔开,那边已然槁木一般化灰,失却了一切的活气与念想;这边即便再哀痛伤心,也还是要着急地再度坠入滚滚红尘。有时,这屏障却又会消失,轻巧的一步,便跨越过去了。也许,过不了多久,还在“生”这个部分的人,又会进入另一个关于“死”的故事。“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最后的两三个故事,死去的不是人,而是动物。我看完之后有些感慨,人如蝼蚁,人如牲畜,说的是低贱或为人所不齿的状态;但无论是人、鱼、狗,离去后不过也是一抔黄土。但看你在这世间走过时,究竟留下了什么。故事,毕竟是由生者来讲述和书写。我们无从得知坟墓那头的世界,但袁凌说,“在生死两端上,总有其值得珍重之处”。
袁凌是陕南人,可能是曾经在重庆工作的缘故,也可能有时写到川渝临近省地的故事,总有些西南官话中常用的口语词跳出来(甚至陕南的很多方言也和四川话有重合),于是我常常读着脑子里的声音就从普通话切换成家乡的四川话,书中人常伴身边的痛苦和偶然淡漠的喜悦变得更为真实,时时叫我不忍卒读,但是,引用一位书友的话,“又很好奇,这个世界还能有多苛刻”。
袁凌落笔举重若轻,无论写生写死,都是淡然的调子,偶尔有戳痛心窝的那一句,也像北风一样,吹的时候是刺骨的,刮过去也就刮过去了,好像没什么痕迹。但留下就是留下了,薄薄纸页中的这些不起眼,又变得有千钧重。那些远远的故事远远的人,其实就在我们每天漠然的走动之中擦肩而过;这里面说不定,有我也有你。
生活的滚滚洪流,泥沙俱下,她/他们仿佛淹没其中的石块,袁凌用温柔的目光打捞她/他们,用 他的第四口鲜血和 清澈的文字抚摸濯洗过,给我们看石块上那些纹理。你明白那些是经历苦难才可能留下的,很深刻,又有着沉痛的美丽。
还有多少石块被淹没在洪流之下呢? 有声音的人应该用自己的方式为没有声音的人发声,我们需要更多的打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