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 录
登 录

《松》:琥珀中的春秋

访问量:1893

时间:2020-01-30

《松》:琥珀中的春秋

文/董晨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春秋既早于“历史”的发源也早于“文学”的降生。作为平素所称的“元典时代”,春秋年间的故事、人物与言语,凡能在世间留下些许痕迹的,都早经过代代经师的注解诠释,异变为承载道德期待的庞然巨物,模糊不清又威力无穷。于是,无数的大人物为了《春秋左传》中的种种微言大义,在朝堂、学校与书斋中争执不休。而他们所较量的,大概就是谁能最圆融地(但往往也是最曲折地)用春秋旧事证明自己的道义新说。

然而,今之吉光片裘,古之行云流水。春秋先民的言行悲喜,不会天然地笼罩上政治道德的光晕,也不会自发地凝集成篇。那么,如何真诚地观看这些摆在万千枚透镜背后的人与事,理解三千年前“大人物们”的生活、阴谋与挣扎,构成了一件极具魅惑与挑战的工作。毫无疑问,历史与考古的学术努力正在不断生长着坚固的知识,它们是春秋的骸骨化石,充实着博物馆中庄严的陈列。然而,有一些东西并不能在骨骼上留下痕迹,它们是时代的氛围、魅影,是人们的密谋、交心,也是浮游于大事件时人心里的顺与逆。这些,是小说家可以为我们建立的历史记忆,是那些人与事长久封存其中的琥珀。

赵松的短篇小说集《隐》用八个故事再造了《春秋左传》中的诸多事件。他从传统史志中发掘线索,但并不将自己的工作局限于故事敷演与人物翻案这些历史小说所最易陷入的套路。他穿梭附身在不同人物身上,以繁密幽微的笔调,围绕着“自己”的事迹、传闻与心意搭建起广阔的想象空间,施展了一场又一场读心魔术。

《泛舟》基于“二子乘舟”的故事写成,这是《左传》中汇集着最多伦理紧张的事件之一。夺子之妇的卫宣公,离奇死去的夷姜,谋害太子的宣姜,毅然赴死的太子急与公子寿,以及新君公子朔,他们怀着各不相同的信条与欲念,卷入继承权争夺这一中国历史叙事中数之无尽的漩涡里,并终于落得一片空茫。

作者选择了死去的公子寿与活着的公子朔作为自己的眼,又将冷静的传闻作为自己的耳,不断穿插切换,将不同的视角与他们背后的心灵相拼贴,还原这场被后世简化为政治寓言的悲剧中每个人的活气。在《泛舟》中,来自齐国的宣姜不断向儿子讲着“卫国人是不正常的”:在卫国,有从反复凶杀中继承国家的卫宣公,他是野蛮善变的“疯子”;有枯守着恒常甚至为此献祭性命的夷姜与太子急,他们是不容于世的“呆子”。卷入其中的宣姜所执着的,便是在这种荒诞的紧张中不断拆毁、扭转与夺取,虽然她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在某些神秘的指引下融入这失常里。在小说临近末尾时,作者借公子朔之口叹息道:“这个卫国,既不是他的,也不是我的,谁的都不是。它不过是个巨大的容器,把我们暂时装在里面而已。”正如此,《泛舟》已不是《左传》中“弃父之命,恶用子矣?”“我之求也,此何罪?”这两句伦常质问的注脚,而是一场由剖白与暗示共同构成的舞台剧。

同样在这八个故事中被着意祛除的,还有视女性为伦常败坏之源头的神话。对“红颜祸水”说的批判,已经累积了一个余世纪的漫长工作,但取而代之的,往往是女性在历史叙事中的缺位,或是对恋情爱欲精神分析式的放大。与之不同,在赵松的笔下,春秋时代的女性更多地展现着通透、坚韧与难以言说的神性,并不时以超逾伦理的姿态承受着自己乃至国家的命运。

《夏》是夏姬的独白剧。这位传奇的女性是旧叙事中妖冶祸乱的代表,她为陈国的君臣所争夺,被楚国的上下所觊觎,卷入了一场又一场的杀戮,旁观着数个国家的兴败。在赵松笔下,夏姬是连接神灵、体悟生死的精灵,在她看来“男人无一不是幼稚、贪婪而又令人怜悯的孩子,我曾希望他们能明白通过我可以抵达神灵的境界,可他们却以为我会跟他们一样沉湎于动物般的欲望里。”她怀着悲悯的心,看着男人们陷入不可更易的命运,走向死亡与解脱,无论是她的丈夫、情人还是儿子,是沉默着接受预言的楚庄王还是唯一让孤独的夏姬所向往的,同为“灾星”的巫臣。《夏》是神代的故事,作者将巫觋传统降临在神秘的女性身上,将人间的道德与争斗放在了人神相杂的时代魅影下,对它们做出了迷人的诠释与勾连。

在探窥幽微以外,赵松同样擅长讲描绘宏大的命运。《随》讲述的是楚、随两国复杂的关系。一反学界隋国“世服于楚”的判断,作者更着意揣度随人充当“周王的眼目,肉里的骨头”的立国使命。在故事中,随人是精致的、优雅的,楚人是野蛮的、狂热的,楚对随有着最炽烈的崇拜,也有着最顽固的欲望。随人明知道“我们是楚国的未来,而楚国必将吞没我们。”但教化与自负让他们绝不肯改弦更张,相反,他们在安静地等待着历史宿命的降临。《随》是这部小说集中最轻盈的作品,却讲述了最漫长而深刻的历史变迁,作者的野心也由是可见。

《夏》中写道,在夏姬离开楚国的祭典时,“身后留下的是一条火路,桂枝、荆棘与香草燃烧得噼啪作响,异香气弥漫在夜空里。”而这古老的异香正萦绕在整部小说集中。赵松在不同故事里娴熟地运用着象征符号,并通过它们为笔下的人与事笼罩上绮魅的迷雾。有一些符号起着谶纬的作用,它们是一人一国命运的代言者。在《兰》中,兰草与郑公子兰合二为一。公子兰的母亲是郑文公的妻妾中最普通的,于是她以一盆兰草为信物命名了自己的儿子。公子兰是郑文公的儿子中最温和的,于是晋国人让他继承了王位。郑国是夹在晋楚两国之间柔弱的小邦,于是当楚人进犯,践踏郑国的兰草时,他同样恭谨地献上礼物。公子兰像兰一样温和柔弱,也像兰一样善于生存,随兰而荣,也与兰共萎。“柔弱者生”本就是变乱之际产生的信条,而在《兰》中,如此的生存方式被赋予了绵密的诗意。

作为象征符号的鹤贯穿了整部小说集,它被作者降灵为超脱人世的秘物。在《泛舟》中,空中的白鹤是公子寿的挚爱,也引导着他蹈死。在《子见南子》中,鹤是纷乱名声中简单之物的代表,是让孔子慕艳的悠闲生灵。而在与小说集同题的《隐》中,作为视角之一的驯鹤人,更是以关于白鹤的巨大神秘,牵引着鲁、卫二国的命运。《隐》是这部小说集与众不同的一篇,它并不以《左传》中哪一事件为依托,而是让视角在春秋的驯鹤人、当下的通灵青年与神秘的巨大建筑间反复穿梭。这篇作品充满了怪诞的想象与幻境,丰沛的意象缀连成密网,等待着读者深陷其中。而贯串着三个虚构空间的,便是白鹤与他们的巨影,当青年讲出“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驯鹤人”的故事时,跨越三千年的象征得以重叠,也完成了这篇作品的玄妙结构。

以古史作为小说的依托,在古意中发掘小说的风格,这样的尝试既是容易的——毕竟有着无穷的资源尚等待激活,但也是极困难的,因为这要求写作者努力克服自身与历史的叙事惯性,在被数千年史传传统所反复压实的土地上寻找新的沟壑。赵松的这部小说集《隐》在开拓着自身文学空间的同时,无疑在这条路径上做出了极具启发的探索。

——本文转载自豆瓣书评

版权所有:   2017@眉山市图书馆      /      蜀ICP备09031196号 /      技术支持:四川云图信息技术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