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女性》：醒来之后，仍是孤独

文/怀璧不予

醒来的女性/玛丽莲.福伦奇/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你一定在生活中听过这样的故事：

       她被强奸，大家认为是她犯贱，因为她平时就穿着暴露。

       她遭到家暴，长辈觉得是她做错了事，惹怒了丈夫。

       她表现优异，由于已婚未孕，竞聘时输给不如她的男性。

       她与男友亲热，男友不肯带套，意外怀孕却成了她的责任。

       她被丈夫背叛，大家都劝她睁只眼闭只眼，毕竟孩子还小。

       当然，还有更加琐碎的片段：

       她与丈夫一样筋疲力尽地下班，却要承担全部家务。

       她年纪大了怕丈夫嫌弃，忍着痛冒风险去隆胸整容。

       她取得成就，反而被丈夫冷嘲热讽。

       她生了孩子，一切照料都是她的事，丈夫只在有空的时候逗一逗。

       她离了婚，父母觉得抬不起头，尽管过错在男方。

       她不想要的时候，也必须配合丈夫；她想要的时候，丈夫有权拒绝。

       ……

       事实上，这些你熟悉的桥段，来自《醒来的女性》，尽管那是大洋彼岸的美国，尽管那是半个世纪以前的时空。这里无数个“她”，可以是媛媛、是晓兰，也可以是蒂娜、是邦妮，更可以是你、是我。

       无论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无论是现在或者过往，男权之下，并无新事。

       玛丽莲·弗伦奇写下这本《醒来的女性》，号称“小说版《第二性》”，其实更像是她的自传。里面几位主要的女性角色，都或多或少重现了她本人的经历：从小就极为聪慧；大学时结婚，承担家务和开销，以便支援丈夫求学；结束了十多年的婚姻，考入哈佛，获得博士学位；女儿遭遇强奸，诉讼艰难……

       平心而论，她的前半生虽然算不上一帆风顺，总归是靠自己的努力完成了逆袭，绝大多数女性都无法达到她的学识水准和见解。照这个路数，写成一本励志故事或者鸡汤文集绝对可以大卖。但她没有，只是忠实记录着她以及身边女性的困境，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书中的挣扎与隐痛，生而为女的原罪，超越国界与人种的差异，在所有阶层女性中引起共鸣。

       书中有个特殊名词，叫“堕落”，专指压在女性肩上的枷锁，逼迫她融入世俗的过程。这个“堕落”的训导，可能是教导你女孩要有女孩样，教导你破了处就掉价，教导你学得好不如嫁得好，教导你不结婚就是错误，教导你生了儿子地位高……原本应该自由翱翔的女性们，被父权夫权套上层层枷锁，飞不高跑不快，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否则就罪无可恕。

       有的女性负隅顽抗，坚决不肯“堕落”，不肯成为世俗要求的那种女人，她们被非议被诬蔑，要付出比男性多许多倍的努力，才可以保持自我；有的女性屈服了，通过压抑本性、封闭内心，放弃了梦想，去做她根本不想做的贤妻良母，在锅碗瓢盆、相夫教子中度过余生。

       还有第三类女性，她们曾经被世俗压垮意志，屈从于男权强加给女性的价值观，但随后觉醒，重新审视内心，寻找另一种人生价值。

       女主角米拉，就是这样“醒来的女性”。她幼时活泼好动，充满好奇心，却被拴在家里；十来岁的她明艳动人，喜欢交朋友，其他人都觉得她是“荡妇”；曾经差一点被轮奸，其中甚至有不少认识的人，只因为她独自来到酒吧跳舞，没有男伴，那就代表她愿意与所有人上床。

       这次恐怖的经历，虽然没有伤害她的身体，但重创了她的精神。她“堕落”了，把过错揽到不遵守“规则”的自己身上，即便这个规则是男权社会的霸王条款，她也只能屈服：为了获得男性的保护，她结婚了。

       婚后为了供养丈夫读医学院，她挣钱打工，包揽家务，因为丈夫不肯配合避孕，导致意外怀孕，却被丈夫指责耽误他的学业，甚至怀疑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的。

       这一切米拉都忍耐了，也将继续忍耐。生了孩子以后，她变得更忙，丈夫当然不会搭把手，因为他有更重要的职业追求。等到丈夫成为医生，经济逐渐好转，她作为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全职太太，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每天的全部工作就是打理三个孩子和丈夫的饮食起居，洗衣做饭、打扫宽阔的房间，还要疲于应对其他中产邻居的蝇营狗苟和鸡毛蒜皮。

       直到貌合神离的丈夫出轨，提出离婚，她发现自己十多年来对家庭的付出，其实一文不值。离婚后，她才想起，曾经的自己学业极为优秀，令导师刮目相看，认为她在学术上大有可为。

       于是她考入哈佛，认识了一帮思想开放、极为聪明的朋友们，其中更有几个女性，成了她的挚友和精神导师；三个长大的孩子与她关系好转，慢慢变得亲密；她甚至在四十岁的年纪遇到真爱，对方是比她小六岁的极富魅力的男子，爱她敬她，三观相符、精神共鸣、性爱和谐……

       故事到这里，似乎已经是圆满结局，可以提炼主旨了：看！她这样的新时代女性，通过自己的努力，人到中年学业爱情双丰收，堪称人生赢家。

       然而，比没有觉醒更可怕的是，醒来之后，仍是孤独。

       她已经比身边的主妇们往前迈了一大步，而身为女性的困境和肩上的枷锁，并没有消失，古老的桥段还在继续上演着：

       男性掌握着最高学府的学术霸权，仿佛女同学会随时流下经血，污染他们神圣的知识殿堂。男导师与女学生为了复印机的优先使用权大打出手，甚至撕毁了她马上要交的论文。聪明而优秀的大一新生遭到黑人强奸，维权过程受尽愚弄和嘲讽，让她的母亲从坚持人种性别平等的平权者，变成了视所有男人为仇敌的激进主义者。

       最令人遗憾的，是米拉视为真爱的男友，在得到去非洲工作的珍贵机会后，理所当然地想要米拉牺牲学业，跟随他去非洲结婚生子，而米拉大概只能在当地找一份文员的工作，主要的精力还是带孩子做家务。

       男权，仍是大写的男权。无处不在，无处不可怖。

       既然醒来之后，仍是孤独，那为什么还要醒来呢？

       很抱歉，我没有答案。这本书没有告诉我，任何一本书也不行。

       不过，我想在结尾引用这段很喜欢的对话，那是米拉和朋友讨论，是否要在四十岁高龄为男友生孩子：

米拉摊开手。“没有解决办法。”她耸耸肩。
“问题是必须得做出选择。”
米拉疑惑地皱起眉头。
“你们必须做出选择。要么继续在一起，要么分开。要么生孩子，要么不生。”
米拉心里一沉。“我就是无法选择，”她问瓦尔，“如果我们在一起，但不要孩子，你觉得他将来会原谅我吗？”
“如果你们在一起，生一个孩子，你将来会原谅他吗？”
米拉笑了。她们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去他妈的将来！”
你看，我没有答案，但我将用余生来寻找答案——与其麻木地沉睡，不如痛苦地醒来。

——本文转载自豆瓣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