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循着火光而来》:就像看着跑者尽力不动声色地跑完全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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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7-11-09
《我循着火光而来》:就像看着跑者尽力不动声色地跑完全程
文/张佳玮
《我循着火光而来》/张悦然/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略有经验的写作者,迟早都会到达下面这个阶段:模仿、练习,写出习作,尝试新风格,玩遍各种技巧,然后厌倦,质疑自己的真诚度;与好友彼此讨论时遮遮掩掩,不好意思谈论最近读的书、写的东西;让熟人读自己写的东西时,有种近于羞赧又惴惴不安的心情:因为知道朋友能读得出自己的某些用心、技巧与渊源,仿佛自己变戏法哄人时被熟人目睹了。
到最后,往往彼此赞美的不是“技巧用得多好”,而是“沉得住气”。
因为熟练的读者兼作者,找到自己有叙述激情的题材并不易;写,耐心铺陈,收尾,能始终不动声色,不张扬,不变戏法,不洒狗血,而且保持纯粹原创的味道,更不易。
读这样的小说,乐趣已不在小说本身,而在想象作者是如何写这部小说的——就像看一个长跑者呼吸停匀地跑完里程,既不显疲态,又不显兴奋。这种姿态中间蕴藏着多深的积累与修为,才是乐趣所在。
《我循着火光而来》,前几篇与后几篇,节奏不同。《怪阿姨》轻俏诡异,当然,可以更璀璨妖艳一点;《沼泽》的开头紧致细密,有金属的璀璨与涩感,紧绷到最后,情绪宣泄出来了;《嫁衣》则是本书最像小说的一篇:保持着惊人的紧凑,密密麻麻,风雨不透,旋律环绕,让读者随时绷直脊椎,简直可以想象张悦然在写这部时,保持着怎样匀整的呼吸,一口都不松,文气如旋律一以贯之,从头到尾。
这种紧张感,在本文的前三篇中并没出现。
这是本书有趣的所在。
如上所述,熟练的读者与作者知道如何写出一个故事,但难在从头到尾,不要显出用力过猛之势。《嫁衣》是篇紧致的小说,从头到尾;《沼泽》是篇节奏松紧得宜的小说,几乎能感觉到作者在某处绷紧了弦,在某处放松了,到结尾,意象如组合拳打了出来。
但本书的前三篇小说,又不同些。
《动物形状的烟火》的开头让人想到张爱玲,想到马尔克斯,但都不显,只是意象涂抹过,便悄然过去;中间的叙述,具有一定的迷惑性,沉稳,淡雅,精确,一点痕迹都不露。小说的情绪被无声无息引导着,在客厅里的情景描写似乎毫无陷阱。因为主角的情绪如此平稳地主导着情节,你几乎感受不到故事有用力的地方。然而在中途,当主角的情绪开始放逸时,文本忽然顺理成章地变得绚烂;回头看,会发现先前所叙述的笑声与情景,都若合符节地符合他的情绪;到结尾处,随着思绪与意象一起放飞,我有一点想到《捕捉香蕉鱼的季节》,那种用语言(思绪)描绘一个情景,使得整个情节忽然灿然生光。
相比起来,《湖》的技法更明白些:依然是平整的叙述,但可能激发情绪冲突的矛盾像分摆的点心似的,看似漫不经心地随意放置,但最后扭结在一起,光芒四射。比起《烟火》篇的情绪主导,《湖》更像是由时间在推动;不动声色到了最后,忽然由回忆、被回忆赋予意义的道具以及冲突,激发了一个有力的结尾。
《大乔小乔》则冒了更多的险。依然是生活情景开头,陡然插叙的过去,文体的变化体现在字体上。不断的插话仿佛插入的镜头,暗示或明示着各色过去,仿佛以一个镜头开始,扇面般在我们面前铺开主角们的生活。与前两篇气质类似的,是一以贯之的沉静。节奏始终平整,情绪的爆发来得精确而隐蔽。
我喜欢这本书,是因为前三篇的沉稳与斑斓,以及,前三篇与之后篇目的对比,清晰地显露出一个作者的轨迹。前三篇是收束干净、点染轻妙的成型文本,很容易让人感叹;但因为保留了后面那些更有情绪的篇目,才显出一条明显的路途。用书名的说法就是,循火光而来——比起一个作者业已完成的作品,愿意给出一条前行的轨迹,才是作为作者的读者,最有兴趣的所在。
——就像看着一个跑者尽力不动声色地跑完全程,不动声色本身,就很了不起了。
——本文转载自豆瓣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