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川有许多粪》：从《鹿川》和《天灯》谈起

文/迷迭香肉桂

鹿川有许多粪/李沧东/武汉大学出版社

看到这本书就很兴奋，因为去年读《烧纸》真的是极佳的阅读体验，其中某些场景已经如同梦境刻录在我的大脑里——黄昏中的父亲乘坐出租车去郊野的一个未名湖边，祭祀自己年幼却已死去的小孩；夜晚村庄里熊熊燃烧的冥纸，灰烬飘飞，心境凄凉却坚定。是这本书让我感到各个国家，无论大小，都曾经历过民族的创伤，都在上世纪的马克思主义思潮中拥有共产主义的信仰和无数杀戮和辜负。尽管这本书里并未直接描写经历战争与革命的人群。而在《鹿川》里，有许多却是亲历者。

这本书里收录的五篇总体感觉上和《烧纸》非常不同，后者细腻又断人肠，这本书后两篇中篇《鹿川有许多粪》和《天灯》仍然是非常优秀的作品。《鹿川》以俊植为第一人称叙述，他可能是这本书里生活条件最好的，尽管他也有一个屈辱的母亲（写母亲在市场里一次次去公共卫生间却因门口排着长队、担心错失做生意的机会而返回摊点，最终恶臭在身上散发，却若无其事的应对临近碳摊点的质疑和嫌弃，就这一件事，母亲的性格和经历已经让人难忘了，李沧东这种类似的笔法，用细节描绘痛苦不堪麻木和无奈已经出神入化了），有欺骗撒谎与挨饿的童年，也有过程中总是难免的和弟弟的对比，成年之后，有挤在出租屋、一次次搬家的经历，但是他从杂房变成了教师，这个过程肯定艰辛也盲目，当把奋力摆脱自己的阶级、改善自己的外部条件作为生活目标，那生活必定是变质了，妻子、女儿也必定是忽略了，这种相互关系方佛是一种必然的怪圈，也是当代人逃避不了却视而不见的问题。从旁观者来说，弟弟玟宇仅比哥哥俊植小两岁，却显得年轻挺拔，在为革命事业做点事情，是一种很正面的形象，但是李沧东写出的俊植却依然让人那么心疼。就像大多数夫妻关系的不和一样，俊植不懂妻子为何突然在弟弟来家住的几天之后就说“这是什么生活”，在他看来他为妻子买了23坪的房子，为妻子扛回鱼缸和金鱼，他多多少少在麻木自己为这个家奉献，而妻子在和他一起生活了六年之后，却一刻也受不了和他继续下去，也许是受不了这种无聊又屈辱的人生，也许结婚也只是情伤之后的冲动，就像上周读的《鄙视》一样，以丈夫的第一人称叙述开始，以妻子的离去结尾。但是最终对这个人物的同情心疼怜悯随着他去电话亭打电话举报弟弟而终结。黑暗中他坐在垃圾和粪便满地的肮脏世界里，心想

“人生被查封，却要继续活下去的，又何止玟宇一个呢？这个肮脏的大千世界，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纯洁与体面，我却要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走吧......在这片巨大的垃圾堆积层上，把所有的脏污、憎恶，还有那些已经被抛弃的梦想，全部踩在脚低下，走向我拿在渺茫半空中摇摇欲坠的二十三坪的安乐窝。”

最后一篇《天灯》最让我感到真实，在离我遥远的革命、警察、举报、罢工和学生运动这些对我来说只是历史背景的素材中，我努力让自己居安思危，努力想了解苏联，了解斯大林，了解中国这片土地上的20世纪的历史。然而历史是最虚假的东西，历史和遗忘和谬误依存，“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我看到的一些历史只是狭隘和片段。在这篇里，信惠不是一个信念坚定的革命烈士，她参加过学生运动，却是在懵懂和冲动之下被时机促成的，最后一刻她背叛了这场运动，同样是因为周边的场景和人。她和母亲的关系微妙难言，母亲强势又付出，让她想脱离又不想辜负。她就算被休学也没有像另一个目标坚定的革命青年秀仁一样毅然退学，而是持续交每学期的学费，留存有某些若有若无的幻想。她是一个很复杂，很混沌，却完全没办法欺骗自己的人。

“我很的很羡慕秀仁这样的朋友，可以融入到他们当中，没有任何矛盾，信念坚定，工作出色。我很清楚，支撑她的绝对不是伪善或者英雄心理。不过，如果他们的信念是真实的，那么我的怀疑与矛盾也同样是不可否认的，这一事实不断折磨着我。”

我觉得这是一个人内心的冲突和纯真的表达。就像后来她在警局受尽折磨依然没有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这个时候的她并不是为了什么东西置生死于之外，而是作为一个人最基础也最难得的纯真。她不能融入关于组织、劳动者阶级、阶级矛盾、劳动解放等等的讨论，但是她对自己的身体有连她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坚守，同样在面对自己的莫须有罪名时就像守护身体一样守护诚实。或许两者并不矛盾，或许也有一些内在关联。最终她被南警官扒光衣服试图进入的过程中，她想：

“我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这种无可救药的罪行——无法放弃自己，从未自发地努力寻找希望，既无法向他人深处元首，也不想抓住别人的手，而且从来不曾为了自己之外的人流泪。”

文末写到信惠找到了自己头顶的那一颗星，“这就是我的生活”。在经过了出走、在从事灰色服务的茶房工作、被捕、被审、被强奸、被出卖之后，她去找了金光培，对他说“要我”，之后他在黑暗中出发，把自己仅有的用来交学费的薪水交给我死去矿工的家人，凌晨踏上开往首尔的统一号列车。不知道信惠回到首尔会开始怎样的生活，但是认识了自己，对人产生需求和信赖，同样拥有同情和体会，应该会更忠于觉醒后的自我吧。总之，这个人物是我认为最具有复杂性和真实性人物，我愿相信书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历史上的存在。

——本文转载自豆瓣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