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好》:摘下京都的滤镜
访问量:1671
时间:2020-10-16
文/刘旭
苏枕书 /中信出版集团
人们过于关注京都饱富色彩的那一面,而灰暗的,愤怒的,压抑的,就都在迎合市场的旋律中被消弭掉了。
日本京都,古老与现代并存的城市。 (IC Photo 图)
每年秋天的红叶季,日本京都的图片就在朋友圈里刷屏。作为一千多年前的日本首都,那里古寺林立,街头巷尾仍保有旧时味道,同时,它也并不匮乏现代化元素,古今并行不悖,在这个场域中缓缓流动,令人沉醉。
几年前,我拿起一本《京都人生》翻看,书的作者是哲学家鹫田清一先生。作为京都原住民,他用主人翁的视角描摹了京都的各个方面,他时而幽默地解构故土,时而又犀利地剖析现代性问题,通本读下去,很是有趣。但读完了,总觉得缺少点儿什么。后来细想,或许是些客观的笔调吧。
本来去年计划好了今年秋天去日本旅行的事宜,但突如其来的疫情阻隔了这一切,所以只能读读书聊以慰藉了,机缘巧合下便寻来了苏枕书的这本《春山好》。书中有对疫情时期京都的描述,读时甚至产生了一种时空勾连的感觉。
《春山好》与《京都人生》迥然不同,它是真正地从客居的角度来写的,囊括了苏枕书在京都生活的方方面面。书中所涉的内容也十分广博,既有日常吃食,又有关于东亚的见闻和政史,以及由此延伸出的个人思考。跟随着苏枕书不疾不徐的叙述,一个从前未被真切认识的京都就渐渐在眼前浮现了。
全书共有四个部分:“漫长雨季”呈现了京都日常风貌和作者的自我困境,“走出雨季”是其在与困境周旋,“新探险”书写了在韩国的游历,这是她认识异域的另外一种尝试,终章“黑夜与白昼”则是把时间线重新拉回当下,描摹社会现实,剖析热点问题。全书的整体结构没有过多繁复的设计,四部分各自独立,呈现出了京都(以及韩国)的诸多横截面。而各版块又有机联结,融合得十分自然,最终构成了作者长达十余年的人生旅途。
苏枕书的笔触相当细腻,即使是在面对竞选和党派之争这类稍显宏大的命题时,她也沉稳而克制。在《市长选举战》一篇中便能看出,她在字里行间拒斥那种不痛不痒的泛泛之谈,从京都街景写起,写挂政治条幅的车子,写熟识的当地朋友的政治立场,再写党派在日本的历史溯源,循序渐进,由浅及深,在具象化故事的基底上,很多个人看法和普世的真理也就显现了。
在该篇中,苏枕书提供了很多细节的描述,譬如当地中小学集体餐食中的“选择给食制”和“全员给食制”的争辩,以及寺庙内印有“呼吁世界和平、维护本地自然环境”字样的宣传单。每一个看似细枝末节的线索都是一段可以深入讨论,从而介入日本文化的引子。这样的引子正是京都的不同侧面,包罗着大众传媒、基层民众以及宗教群体的反应,让我们能透过平常人的生活剪影,看到日本党争背后的混沌,进而洞见其制度设定的不合理之处。社会的温厚与政事的虚伪被共同呈现。而立场,似乎被作者消解掉了,最后判断和审视的权利交由读者,恰如苏枕书在末尾所说,“这是理解此地山川人物,认识自己内心的独特机会”。
《春山好》打破了那个带有旅游滤镜的京都,从而让更多丰富的可能性在相对不受约束的框架里生发。一个原汁原味的城市本应是这样多元的,有贯穿始终的文化,有活生生的人,也有时代裹挟而至的焦虑和困惑。《春山好》没有做刻意的遴选,而是把事实全然呈奉,别致的风物和人情就此坦陈而出,让人阅读起来,熨帖又舒适。
能在真实性的基础上具备可读性,绝对离不开作者个人的介入。换句话说,苏枕书是《春山好》的关键,她是这些京都故事的参与者,也是那些风景的见证者。正因有了这种抽离而又保持居者心态的观察,书页里的京都才会拥有这般温度,才不至于沦为僵硬客观事物的罗列。
在《夜之游行》这篇中,苏枕书讲了她学习珂罗版印刷的故事,同样令人受益匪浅。我们能了解这种文物复制技术的过去与现在,那些资料的详实程度真的令我大为惊叹,读那些文字时,仿若自己正亲眼见证着这项技艺的传承与发展。值得一提的是,随书赠送的明信片里,有两张就是作者在学习之后制成的,拿着它们,对照文字,如临现场。
当然,我觉得这篇里最精彩的地方,是她对于日式匠人的思考。近些年,随着《寿司之神》等作品的引入,国内大众一度非常痴迷日本的职人与匠人文化。苏枕书没有迎合大众趣味,去强调大家熟知的那些特质。她倒是借朋友之口提供了一些不大一样的角度,譬如:有些师傅所谓的坚守,某种程度上,其实是不知变通,不关心其他文化,墨守成规。有时候,在这些人身上,“谦卑”是种“傲慢”,“傲慢”里还带着些“你绝不可能理解我”的孤独感。在一个充斥着情绪的话语体系里,能在观念和意见一边倒的热潮中抛出沉静的冷思考,实属难得。
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一篇《同一屋檐下》,作者讲到疫情期间收到房东慷慨赠送的口罩,顺着这件小事,竟然可以读到京都那些财力还算丰裕的阶层是如何选择信仰的,在这背后,还能让人明晰地捋顺一些陌生宗教的缘起和现实走向。
这些书写,在以往的作品中是不常见的,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人们过于关注京都饱富色彩的那一面,而灰暗的,愤怒的,压抑的,就都在迎合市场的旋律中被消弭掉了。我很庆幸,能在《春山好》里看到热闹的洪流之下的京都。在书中,我能得知,他们有着亟待解决的全球共性的问题,包括社会阶层的固化,性别权力的不平等,年轻世代对公共问题的沉默。同时,也有着日本社会长久以来的痼疾,高涨不下的民族主义、偏激狂热的右翼势力都在这个精致而华美的国度里潜藏着。
当然,《春山好》里的京都虽然有困顿和创痛,但在这些之外,仍有许多令人心生亲近和温情的部分,比如书店和食物。相信每一个文艺爱好者在读到那些句段时,都会难以抑止地欢欣。
写食物时,她不落窠臼,并没有简单地形容品评后的味道,也没有一股脑地抛掷美食的前世与今生,只是纯然将其嵌在每个生活节点里。与朴素日常的结合,吃食反而格外臻美。写笋时,她会对比该食材在故土和京都的异同,能清晰地感受到,在拥抱新生活方式的同时,她依旧有一丝乡愁。写凉面时,她延伸出去,从荞麦讲到作为料码的鸭肉,再讲到“南蛮料理”。那些本来陌生化的异域美食,虽没有尝过,但读起来竟那么雅致和有意趣。
写书店,《春山好》也是类似的笔调。但稍显不同的是,这部分的故事性非常强,苏枕书像位纪录片导演,凭着本能的好奇和求知欲,在各个古书店探察和寻访,从而刻录下这一切。文化的黄金时期似乎还在那一间间稍显破落的屋内闪光,在时代无情地涤荡掉某些精神时,好在还有他们。数以千万计的游客都想窥探京都的原样,他们嘴上念叨着,却趋之若鹜地奔赴寺庙,抑或漫无目的地闲逛。其实,倒不如去《春山好》里提到的那些书店,沉下心坐坐,翻翻书,可能对京都的认识会丰满些。
京都的旧书店。 (@视觉中国 图)
其实苏枕书的求索和书写方式并不让人陌生,她与扶霞·邓洛普、迈克尔·麦尔等优秀作家的做法异曲同工。他们的共性是,保留原有的知识体系,又真诚而虔敬地扎根在其他地域的文化之中。视角的切换往往就会诞出新意,后者于此发现了不一样的中国,而苏枕书则试图开掘一个更大的区域文化母题——东亚历史人文。《春山好》中那些看似日常性的述说,在揭开表皮后,都能洞见这个母题的影子,有的在激烈发生碰撞,而有的在催化剂的作用下变得融汇。人和物的群像背后,是一个立体的,“去博物馆化”的,同时也是我们真正需要的京都。
书的最后写了疫情时期的京都,可供我们观照和思考。面临不可控的重疾,《春山好》中没有一丝丝冷峻和恐惧,只有对周遭发生的一切平静的书写:空气松弛下来,个别书店迫于生计,生命即将终结,但却留下了经典的籍册。旧友没有选择漠然,在生日那天照旧为苏枕书送来了蛋糕和花束。弥足珍贵的一瞬接着一瞬,令人感动。再回看最后一部分的命名——黑夜与白昼,或许在暗与明之间,会有一个平衡物事的临界点。站在那个临界点处,向上求索,爬上春山,进而怀抱春山,再俯视京都的时候,自然会慨叹:晦暗过后,总有春山尚好。
刘 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