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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可瓦尔多》:夺回通往城市空间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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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0-03-30

《马可瓦尔多》:夺回通往城市空间的权利

文/fushia 


[意] 伊塔洛·卡尔维诺/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众所周知,卡尔维诺钟情于城市空间。人们时常诵扬他后期的成名作《看不见的城市》中那一个个令人目眩神迷的、可以折叠、反射、映照和互为镜像的城市,殊不知其实在创作于五六十年代的短篇小说集《马可瓦多》中,他已经将热切的目光投注在城市空间上。在我看来,这本至今仍然没有大陆简体版译本的小说在中文世界被严重低估了。如果存在一个卡尔维诺式的城市形态和都市空间谱系的话,《马可瓦多》绝对是浓墨重彩的一笔。甚至可以说,它为将来的《看不见的城市》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1984年1月发表于《纽约时报》的书评文章《卡尔维诺的都市寓言》中,作者Franco Ferrucci认为《看不见的城市》中那种被读者广为称道的叙事方式在《马可瓦多》就已经有所体现。前者更像一种记忆,而后者则传达出生活的那种感官上的、可触碰的质感。

小说主人公马可瓦多是城市中一位在Sbav公司上班的蓝领工人。他有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婆和四个孩子。日复一日,他搭乘电车去上班,为的是领取按小时计酬的雇员薪水、额外的工资补助和家庭津贴。马可瓦多对于城市生活有着诸多不适。广告招牌、红绿灯、橱窗、霓虹灯、海报——这些由于快速城市化而如肿瘤般膨胀增生的都市景观让热爱自然的他无所适从。卡尔维诺在小说中经常使用去熟悉化的写法,比如马可瓦多的孩子们误入一片森林,最后才发现那片森林其实是诸多广告招牌组成的空间,比如在充满雾气的一天中,马可瓦多无意间走上了一架飞机。在马可瓦多眼中,如今人们再熟悉不过的那些都市的、现代化的、消费主义的景观以闯入者的姿态进入他的生活。而他则努力地将这些陌生的、前所未有的体验纳入自己的认知范围,比如把广告牌想成森林。纵然城市生活令人疲惫,马可瓦多仍然努力地在其中发现乐趣。“四季的变化、心里的欲望和自己微不足道的存在,这些他都能发现。”

卡尔维诺对于文本结构的关注也鲜明地体现在《马可瓦多》中。书中十二个故事依次按照春夏秋冬四季的顺序排开,轮回四次。在每一个季节中,马可瓦多都能发现隐藏在城市角落和夹缝中的、被工业化和消费主义掩盖的诗学。如果说《看不见的城市》充满了对于空间几何学的、抽象的关注,那么在《马可瓦多》中,卡尔维诺则更加关注对于城市空间的使用权。作为一位热带植物学家之子,他试图将目光从人类的城市拓展到其他动物和植物的城市,充满了去人类中心主义的奇趣。

首先来看《顽固的猫的花园》。这本质上是一个都市疯狂扩张中对于地权的争夺和使用的问题,但卡尔维诺却创造性地采用了一种贴地而行的动物——猫咪的视角,让整个故事浪漫、灵动、轻盈又不落俗套。故事一开头,卡尔维诺选择从他擅长的也是持续感兴趣的城市空间切入。他描写了两个版本的城市空间——猫咪的和人类的。后者以一种疯狂的进击的态势掠夺、压迫和蚕食着前者。这导致了一种极端情况,猫的社会空间和人的社会空间极度不相容,二者之间存在明显的区隔。卡尔维诺将主人公马可瓦多设置为人类社会和猫咪秘密社会之间的连通者。马可瓦多对于猫咪社会的好奇驱动着他暂时搁置人类的视角、选择贴地而行,以猫咪的视角重新审视地景和都市空间的种种形态——这本身也是对于傲慢的人类中心主义的一种反思。这不禁让人想到列维·斯特劳斯在那本著名的《忧郁的热带》开篇提到的俯身下来与一只猫对视的经典段落。马可瓦多便是这样一个的充满诗意的人。 

在猫咪的带领下,马可瓦多逐渐接近猫咪的秘密社会——一小片荒芜的花园。这片荒废的土地与周围疯狂扩张的高楼形成鲜明的对比。卡尔维诺也特地突出了这种对比。他在小说中写到:“四周屹立着高大的建筑物,摩天大楼成千上百扇的窗户好像许多不赞同的眼睛,盯着那有两株树,稀疏的瓦片上满是黄叶,在交通繁忙的社区中央苟延残喘的一小方土地。”这片荒地的存在自身,构成一种对于疯狂扩张的资本主义逻辑的抵抗。但在这里,这种抵抗并非马克思笔下那种每一个毛孔中都流着鲜血的狰狞的资本主义形象,而是一种诗意化的、由动物和植物构成的盎然的绿意,像一块飞地,又或者是一个异托邦式的存在。

在这块飞地中,人与动物的关系实现了反转。飞地的主人,也就是人们口中的侯爵夫人,成为了最牛钉子户,她顽固地居于市中心,抵抗着一批又一批企图开发这块土地的商人和营建公司。而在马可瓦多随后和侯爵夫人的照面过程中,侯爵夫人讲述了自己版本的故事:是这些猫占据了她的居所和花园,她的生活全部由猫咪支配,“它们跟着我,横挡着我的步伐,绊我的脚……它们怕我把土地卖了……不放开我……不允许……当营建商来确定合约时,您应该看看它们,那些猫!它们插身其中,伸出指甲,还吓跑了一位公证人!有一次我有一份合约在这,正要签字时,它们从窗户扑进来,弄翻了墨水瓶,撕破了所有的纸张……”在这里动物成为空间的主宰,它们有能力捍卫自己的空间,甚至有权力支配人类生活的空间。卡尔维诺并没有把这个孤独的女人塑造为城市中唯一抵抗资本逻辑的孤胆英雄,相反,她和其他人一样,也臣服于这种逻辑,抵抗者的角色由猫咪承担。它们才是空间的捍卫者,它们才是真正的革命者。

而在另一篇名为《归他所有的城市》里,卡尔维诺对城市进行了一种有趣的极端设定(这种手法后来在《看不见的城市》中也被反复使用):一年当中有十一个月,人们热爱城市生活,而每到八月来临的时候,则会发生一次感情的全面变动,城市失去了众人的青睐,人们纷纷撤离城市,城市在这个月变为一座空城。马可瓦多是个异类,他像反季节迁移而动的候鸟,在人们热爱城市时毫无感觉,在人们离开城市后坚守。他是空城中唯一的人类。

于是他看到了和平时截然不同的城市景观。他把空城想象成一些其他的事物:马路或像山谷、或像干涸的河床;房屋则是险峻山岭的大石,或礁石的岩壁。同时,人群的隐去也让城市中平时被隐匿的和被忽视的生机勃勃的一面逐渐显露出来,那是一个“在油漆、柏油、玻璃和水泥的城市下一个树皮、鱼鳞、疙瘩和经脉的城市。他每天都得经过的建筑物,如今在他看来是多孔的沙岩堆;工地的栅栏是有着宝石般树结的新鲜松树的茎轴;在布店招牌上弯弯曲曲躺着的是会变成蝴蝶的沉睡的毛毛虫”。

如果说在此时马可瓦多进行的是一种纯粹的思想实验——将钢筋水泥的城市设想成拥有山川河海和峭壁岩石的大自然中,那么接下来马可瓦多则采取了与《顽固的猫的城市》中类似的方式,将目光转向城市中的非人类居民。“马可瓦多的散步一会儿循着一列蚂蚁的路线,一会儿转向迷路金龟子的飞行,一会儿又停下来以便陪伴迈着扭曲但庄重步伐的蚯蚓……马可瓦多发现在路边书报摊上方有一层薄薄的绿霉,在餐厅前方的杨树努力地把它的叶子推向人行道以外的范围。”极其微小的、平时基本被忽略的动物和植物于是重新被发现。通过马可瓦多之眼,卡尔维诺告诉我们,城市从来不仅仅是人类的城市,它也是动物和植物的城市。一直以来,它们都与人类共享着同一个都市空间。

小说的结局十分戏剧性,除了马可瓦多这位城市游荡者外,《疯狂八月》剧组也没有离开城市,和马可瓦多一样,他们欣赏这座空城。可与马可瓦多不同,他们并非无所事事的试图以动植物之眼巡视城市的人,恰恰相反,他们看中在空荡荡的八月里城市的无限商机。在导演的开机号令响起时,这座城市又恢复了往昔的喧闹与繁华。“在马可瓦多朦胧、惊呆了的眼睛中,往常熟悉的城市又重新从那隐约一现,或根本只是梦境的另一个城市手中夺回了它原有的地位。”

美国地理学者大卫·哈维在其著名的文章《通往城市的权利》中提出一个问题,过去几百年速度和规模惊人的城市化进程,究竟是否有利于人民的福祉,通往城市的人权究竟是否在一次次都市更新和重组中得到了保障?大卫·哈维认为,都市更新的本质是通过一次次“创造性摧毁”来实现都市重组。而这一过程通常包含阶级维度,即穷人、弱势群体、社会底层和边缘人物会首当其冲地受到威胁。在卡尔维诺的《马可瓦多》中,他将对于通往城市的权利的探讨,从人的维度拓展到了其他动物和植物的维度。伴随着城市的更新和发展,原有的生态平衡可能会被打破,原有的动物和植物的栖居地可能会被剥夺。猫、青蛙、瓢虫、在空中飞来飞去的鸽子、纵横交织的水道网络、雨后肆意生长的蘑菇——它们的生存空间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挤压和侵占。相较于人的被剥夺,动植物的被剥夺发生地更加隐蔽和无声。如此看来,卡尔维诺将马可瓦多设置为一名都市蓝领工人,自有其精妙之处。这是底层和底层的结合,边缘人物与边缘动植物的惺惺相惜。在突进狂飙式的城市发展进程中,唯有那些被抛弃的、被侮辱的和被损害的生命能够抱团取暖、相互依靠。这可能是卡尔维诺浪漫的、诗意的都市寓言中最为残酷、但也最为真实之处。


---本文转载自豆瓣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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